高分另类美食剧,用暴力和高温摧毁米其林主厨
男性气概的瓦解与“家”的再定义
作者:特洛伊
爱看电视的业余影迷
1999年,安东尼·伯尔顿在他给《纽约客》撰稿的一篇专栏中写道:“美食是关于疼痛的科学。在当代,专业的厨师或多或少来自于一个隐秘的社会群体——一个奉羞耻、伤痛、劳累和疾病为教条的隐秘原始社会。他们和海军潜水艇船员没什么两样,成天活在空气不流通,高温不断的狭小空间里。在另一个层面,厨师们更需要拿破仑时期的那种忠贞精神——不屈服于任何旗帜,只跟从自己的直觉。”这篇名为的论文在《纽约客》上发表后,在纽约美食界以及整个纽约社会引起了轰动,因为在这篇论文发表前,纽约人,换而言之,所有享受美食的人们对美食、厨房、厨师的见解仍停留在米其林星级评论的艳丽之下,他们对厨房里的暴力、焦虑、压力和高温一无所知,安东尼将厨房和美食的事实公布于众,他稍带讽刺但又富有幽默的文字解剖着餐饮行业的一个个迷思,将血淋淋、疼痛难忍的厨房现实抛在大众面前,让他们未来每次在餐厅进餐时都默默念叨——美食是关于疼痛的科学。
《熊家餐馆》延续了安东尼这篇论文的叙事和观点。男主角卡米是一名在全球顶流米其林餐厅工作的主厨,但因为他哥哥的突然自刎,他被迫回到芝加哥,经营几乎破碎的家族三明治店。剧集一开始便被排山倒海般的厨房画面淹没——连续不断的切菜声,滋滋发响的油煎声,器皿碰撞发出的干脆金属声,开水煮沸的急促声,以及从四面八方传来的,来自不同厨房员工的呼喊声。
原本狭小拥挤的厨房角落,在快速交替剪辑和画面拼凑里被无限放大,这时的厨房像极了安东尼文中描述的“海军潜水艇”,它深不见底,它令人窒息,仿佛每位厨师在分秒之间会被厨房的热气和油味活生生地吞噬。厨房所拥有的独特魔力和生命力仿佛与每个厨房员相互生发一种有害的感情,厨师们享受着每一次切割的快感,每一口试吃的惊喜,以及每一次听见出单的暗喜,但他们同时又时刻在这个战场般的空间里与身体的极限、精神的边缘、主厨的喜怒无常和顾客的刻薄需求作斗争,斗争中引发的疼痛刺激着他们的肾上腺素,把他们紧紧拴住,在疼痛之间体验这份感情所带来的悲情快感。
厨师与厨房的爱恨纠葛之外,剧集更多描绘厨房里无时无刻存在着的焦虑和压力。第二集开头,镜头聚焦于在纽约一家米其林餐厅工作的卡米。脸部特写之外,镜头穿插于整齐工整的厨房体系,厨师们井然有序地像工厂机器一样在各自的工位上准备食材,卡米则独自一人站在厨房前端,紧张地检查着每道菜的情况。这时,主厨进入厨房,发现一道菜没准备好后急匆匆地走向卡米,静静地站在他身旁,贴近他的脸朝他耳里私语道:“你他妈就是个烂厨师。你什么都做不好。你脑子就是笨。你跟本没有做菜的天赋。你只是在安慰你自己罢了。快回答我说我可以把这个搞定。快!”卡米一边一丝不苟地摆盘,一边聆听着训斥,他麻木地回答主厨的问题,把焦虑和高压化为耐心,藏进他正准备的菜里。
场景回到芝加哥的三明治店,同样,厨房里充满了嘶吼和大喊,卡米会因为蛋糕的甜度不到位而冲甜品师发怒,也会因为烤箱的温度过高而崩溃,将桌上的器皿狠狠地摔在地上。配合着高温和鲜血,厨房里的焦虑和高压只增不减,仿佛逐渐变为一个高温熔炉,与厨房门外因食物的美味而充满欢笑的顾客世界化为正负两极。《熊家餐馆》不像其他刻画美食的影视作品,比如《美食、祈祷和恋爱》,《朱莉与茱莉娅》,《燃情主厨》,它所勾勒的是厨房里的世界,而不是美食里的世界,在其他影视作品里,美食仍是现实世界里的美食,它被颜色、喜悦、味蕾高潮和群体共鸣所包装,它代表的仍是人们对于品质的追求和向往,是绚丽的中产阶级生活中的冰山一角,这些与美食相关的影视作品单单停留于美食表面,保留了现实世界中对于厨房世界迷思的残骸,它们所展现的仍是建立在压力、焦虑、疼痛和愤怒之上的片刻欢乐。
《熊家餐馆》也描绘美食,不过它体现的美食欢乐时效不会超过五秒——一个满意的笑容或者一句简短的“很棒,谢谢”,它更在意的是打破现实世界中对美食的虚假幻想和其他影视作品所勾勒的喜剧厨房,塑造一个不带任何滤镜的厨房镜像,将美食背后的层层消极情绪和声嘶力竭淋漓尽致地暴露在影像中,与安东尼论文里描绘的“海军潜水艇”和“中世界欧洲战场”般的紧张、高压、不安、甚至情绪上的雪崩一一对应,测量出美食所需要的代价,揭露厨房世界的真相。
《熊家餐馆》所揭露的真相不仅仅在于厨房世界,也在于对厨师这一身份的无情展示。在以往的影视世界里,厨师的出现犹如骑士一般,高洁、贵气、举手抬足之间彰显着难以描述的魔力,仿佛他们的每一个动作都能被归纳为现代艺术,他们的存在好比上帝,用双手烹饪的美食拯救那些饥肠辘辘的平民。久而久之,厨师这一形象被神明化,女孩们把他们看作理想对象,貌似他们的一道菜就能扑灭她们生活中平庸之火。这一形象是单薄、无味、极端理想化的,正如安东尼所说:“每一个厨师在一定程度上都是疯子。我们才没有大家说得那么高贵,一天工作下来,我们满脸都是油渍,指甲壳里全是大蒜和各种调料,周五周六晚上永远没有休息。我不懂为什么这样的人会讨大家喜欢。”
卡米正是这样一个疯子。在第七集的七分钟独白里,他解释自己想当世界一流厨师的原因在于他想向哥哥证明,我是最强的。在厨房里,他专注,认真,克制,始终如一,厨房是他的战场,他是统领这场战役的将军。厨房是他自己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他不允许偏差或者错误或者感情存在,他只在乎食物的完美程度和最终味蕾与食物之间的回音。他关掉自己的情绪,将五官中的嗅觉和味觉放大到极限,这时的他,犹如他梦魇里的那头熊,是一个失去情感、被原始感官包围的捕猎者。这样几近疯癫的厨师形象打破了过往“白马王子”般的厨师镜像,他的情绪,言语,行为和动作展现的是作为一个顶尖厨师毁灭般的素养,从根本上建立一个与现实匹配的厨师形象,在个人、行业、社会等各个维度拓宽他存在的方式和意义,而不是通过过往的花言巧语和精美技巧,塑造一个毫无根基、易碎如玻璃般的理想角色。
同样,卡米是一个破碎的男性角色。他不善于情感表达,他将自己包裹在哀悼和痛苦之中,但他在乎自己的感受和其他人的感情,他希望能够终结三明治店的支离破碎,他是一个感官丰富,情感饱满,活生生的,饱受磨难的人。他是破碎的,但他理解自己的破碎并且把自己的破碎化解为一种隐形的配方,试图注入进他破碎的兄妹关系和员工关系中,修复他生活中方方面面的破碎。他的存在在根本上冲击了传统厨房体系的男子气概,因为无论是历史还是在现实中,厨房体系是由愤怒和训斥搭建,但在卡米眼里,厨房应该是一个充满感情、感觉和爱的地方,他实施的方法论是对传统男子气概,或者,传统厨房体系的一次挑战,最好的例子则是他与他表兄的对比,一个用子弹和拳头解决问题,一个用交流和原谅解决问题。卡米的角色塑造将矛头指向了当代广泛存在的男性特征,即原始的男性独裁和雄性暴力,也是当下大家常说的“toxic masculinity”。
卡米是雄性暴力的受害者,他从他哥哥身上体会到这一暴力的灾难和痛楚,他从这场灾难中体会到如何做一名正常人,或者说,做一名移除传统特征的男人,他懂得什么能够支撑他重建家族的三明治店——爱和包容。正如王尔德在《自深深处》中写道:“爱是靠想象力滋养的,想象力能让我们比我们所知的更聪慧,比我们所感的更美好,比我们本身更高贵。”
在第一季结尾,通过读他哥哥的留言,卡米从番茄酱罐里意外发现了哥哥留下的资金。他为员工做了番茄酱意大利面,大家说说笑笑,镜头结束在大家吃喝的欢笑之中。如果说《熊家餐馆》是关于揭露厨房体系真相,或是关于冲击传统男性特征,它的核心实际上是关于家庭和群体的再定义。
回到安东尼的《纽约客》评述,在结尾时安东尼写道:“当我走进厨房,看到我的厨师们脸上流露出喜洋洋的表情,看到他们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那些食材,那些我称之为我信仰基底的食材,那一刻我便知道,我回家了。”无论是安东尼、卡米还是世界上任何一家餐馆的厨师,对于他们而言,食材和烹饪出锅的美食才是连接他们在一起的根本因素。虽然在厨房之外,他们都有各自独立的家庭和互不了解的陌生生活,但在那个狭小、拥挤、闷热的厨房里,食材的新鲜感和食物的香味是他们构建这个家的根基,他们彼此依赖着对食物的热爱和对完美疯狂般的追求,构筑着一个坚不可摧的群体。
参考阅读:
April 19, 1999 Issue, by Anthony Bourdain
https://www.newyorker.com/magazine/1999/04/19/dont-eat-before-reading-this
原文:https://movie.douban.com/review/146155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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