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国军队霸凌为什么这么严重?
这篇剧评可能有剧透
2013年我在韩国交换的时候,韩国网络曾经火过一首mv《悲惨军队》,这首改编自电影《悲惨世界》的歌曲,讲述了韩国空军飞行员被迫扫雪、一个小伙甚至因此和女友分手的“悲惨故事”。那时候已经隐约知道,韩国军队的黑暗远不止这种以戏谑方式表现出来的集体吐槽。
(视频地址:https://tv.sohu.com/v/dXMvNjMyODg3OTUvNTg4ODM0NTEuc2h0bWw=.html)
2014年,韩国曾发生过多起军队内部霸凌事件。4月6日,在京畿道涟川陆军部队服役的一等兵尹某被部队老兵殴打致食物堵塞气管,因抢救无效于次日死亡。这5名士兵涉嫌在4月份殴打一名姓尹的新兵,导致尹某窒息死亡。据悉,尹某在军营里经常受到欺凌,被迫吃自己的呕吐物、舔地上的口水。(http://roll.sohu.com/20141208/n406760148.shtml)
因为人权团体的介入,以及一系列连发的恶性事件,让军队霸凌这个问题更加暴露在大众的视野里。但众人皆知军队一贯的封口做法,更能得出“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的结论。
《D.P:逃兵通缉令》应该是韩国历史上第一部直接揭露军队霸凌现象的影视剧,以前也曾经听过美国、日本、台湾军队同样出现了霸凌现象,但在韩国军队霸凌事件如此密集且耸人听闻,也与它的文化基因密不可分。
一、韩国军队为什么会成为霸凌最严重的地方?
在《D.P:逃兵通缉令》每集开头,都会打出一行字,“根据宪法及本法规定,大韩民国全体男性国民均有依法服兵役之义务”。军人并不是被挑选的,军队并不是世外桃源,只会因为各种人员高度集中而更加错综复杂、鱼龙混杂。
当目光投入社会,可以很容易地看出剧中每个人物有着不同的身份特点,比如霸凌者黄章秀和被霸凌者曹石峰:黄章秀退役后只能在便利店打工,过着一人生活(前面那个虐待老爸和女友的渣男比他还不如);而曹石峰会画漫画、是个像“甘地”一样的美术老师,退役后也可能拥有更高的社会地位。但当进入军营,只比谁来得更早,谁的拳头更硬,谁的心肠更狠。
而韩国社会本来就追求高度集体主义文化,我们wuli(우리)才是同类,“异己”只会被很快挑出来排斥。
我们韩国老师曾告诉我们,在90年代的韩国,如果一个男生去参加朋友聚会没有穿耐克鞋,就会被集体嘲笑,因为他“与众不同”。这种现象过了十几年并未改变。我记得2012年,韩国曾火过一段时间大衣军靴,冬天走在街上,几乎清一色的深绿色大衣黑色锃亮军靴。以致于我刚回到北京上地铁都觉得眼花缭乱。这群或穿着羽绒服,或穿着呢子大衣甚至衬衫的老乡们,虽然没有韩国精致,但让我感觉到一种亲切感。
高度的一体化带来了高度的压迫与妥协。而在军队里,这种“一体化”外化表现为阳刚的男性气质,于是宅男、娘娘腔和同性恋便成了最容易被欺负的对象。
而传统儒家文化在韩国发展成“儒教”,又进一步成为当权者的武器。其实儒家文化一开始并不是那么助纣为虐,儒家讲求“以德报德,以直报怨”,即使讲“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也是君要像个君,臣才能像个臣;父亲要像个父亲,儿子才能像个儿子。
但在演变的过程中,儒家文化被统治者加以利用,从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到朱熹“存天理,灭人欲”。而韩国又吸收了程朱理学那套,他们讲求阶级高下、长幼尊卑。在学韩语过程中,你会被无数敬语非敬语绕晕,也会被教导许多规矩,比如当着长辈的面喝酒必须转过身去,要是远远地看到长辈必须鞠躬90度,这种文化本来是为了让社会生活更有秩序,但是当演变成下级无条件服从上级时,就会出现极端现象。
《D.P:逃兵通缉令》几乎没有中间地带,你如果不是被霸凌者,就被霸凌。只有前辈能教训后辈,即使嚣张如黄章秀,也不敢对韩浩烈还手。而即使“嚣张”如韩浩烈,也不得不假装打一顿安俊昊,不然他俩都会受到排挤。
但以上只是讲霸凌的土壤为何如此肥沃,但实际上开始霸凌只需要一个随机的对象。
当曹石峰绑架黄章秀并问他,“你为什么要霸凌我”时(连这句话他都要用敬语,真让人难过),黄章秀甚至讲不出一个所以然,他的回答是“因为我以为那样也可以”。他们并不只是挑特定被害者,只是先试着挑一个最好欺负的对象,如果不反抗,就会一直缠着你。安俊昊一开始也被看不顺眼,也几乎成为被霸凌的对象,但因为他有了去D.P的机会,所以逃过一劫。
但安俊昊并没有因为独善其身而远离风暴,甚至他反抗虐待新兵的举动会让昔日关系还算不错的战友曹石峰更感到绝望。曹石峰不忍打人不再学柔道,但他的善良却无法坚持下去,只能被老兵压迫着虐待更新的新兵。相比于害怕被打,理想主义的曹石峰可能更多地会唾弃自己的堕落。于是他在内外双重压力之下,精神崩溃了,走向了不可挽回的结局。
曹石峰走出隧道前的一句话让人无言,1953年的暖水瓶仍在军队使用,那么这种霸凌陋习怎么可能比暖水瓶的存活时间更短呢?
有人说,为什么不反抗?
反抗需要付出代价,需要组织。老兵很“聪明”,他们只会挑1-2个看起来最没有威胁、没有依靠、柔弱无力的人下手,将他孤立起来,只要别人不主动挑事,就不会成为受霸凌最严重的人。在这样的“高墙”面前,鸡蛋就算再多坚硬,依然会成为被碾碎的对象。
而这种霸凌并不仅存在于军队。校园霸凌是许多韩剧的主题,职场霸凌也曾经被影视剧描画过。在这套体系中,没有人敢成为那个越位的人。
2、韩国“恨”文化
当压迫被逼到极致,就像高压锅的减压阀被死死捂住,要么就自我毁灭,要么就同归于尽。于是,《D.P:逃兵通缉令》里,有些逃兵选择烧炭自杀也不愿回到部队,有些逃兵选择找霸凌者复仇。
韩国半岛的地缘政治,决定了韩国人的性格更容易偏激、走极端。从古至今,韩国一直夹在几个大国中间,为了求生,他们需要的是团结一致对外,需要民族情绪。韩国的韩(한)在汉语发音是“han”,与韩语的“恨”是一个发音。
就像《金达莱花》唱的一样,“如果君已如此厌我,欲弃我而去之时,就算死去,也不会流泪”。
所以在《D.P:逃兵追缉令》里,曹石峰会一次一次地被抓又逃脱,因为支撑他活下去的唯一动力,就是找霸凌者复仇。他很难找到一个中间地带,去妥协、去开始新的人生。
所以会出现《金福南杀人事件》里太阳下挥起镰刀的金福南;会出现《寄生虫》里突然血性杀人的穷人爸爸。他们一次又一次忍受着命运无情的捉弄、失去法理与公平的支持,当到达一个极点,他们一无所有,不会再恐惧什么,考虑什么,他们要做的,就是复仇。
而且他们深知,他们的反抗只会对那些满口仁义道德的伪君子形成一时的挑战和冲击,但是不会带来什么彻底的转变。所以不如爆发,不如沉沦。
3、鸡蛋与高墙
从第3集开始,我已经无法跳过片头的ost了。一方面是太好听了(最开头的那段吉他有点像Coldplay的《yellow》也有点像GALA的《追梦赤子心》),另一方面每当看到那个略显粗糙的视频画面出现,展现一个婴儿如何成长为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时,总会想到鲍勃·迪伦的歌“How many roads must a man walk down,before you call him a man”,想到每一集出现的受害者,他们也是谁的儿子、谁的男朋友,谁的哥哥(弟弟)。但在军队里,他们却变成了自己都不认识的模样,答案却随风而去。
2013年,村上春树在以色列接受耶路撒冷文学奖时,曾经做过一段“高墙和鸡蛋”的演讲。
假如这里有坚固的高墙和撞墙破碎的鸡蛋,我总是站在鸡蛋一边。
是的,无论高墙多么正确和鸡蛋多么错误,我也还是站在鸡蛋一边。正确不正确是由别人决定的,或是由时间和历史决定的。假如小说家站在高墙一边写作——不管出于何种理由——那个作家又有多大价值呢?
请这样设想好了:我们每一个人都或多或少分别是一个鸡蛋,是具有无可替代的灵魂和包拢它的脆弱外壳的鸡蛋。我是,你们也是。再假如我们或多或少面对之于每一个人的坚硬的高墙。高墙有个名称,叫作体制(System)。体制本应是保护我们的,而它有时候却自行其是地杀害我们和让我们杀人,冷酷地、高效地、而且系统性地(Systematiclly)。
体制庞大到无法战胜,但是小说家可以用笔、影视工作者可以用镜头,去挑战“高墙”。
在这个问题上,我真的很佩服韩国的电影导演和编剧,他们从来不惧把最血淋淋的问题剖析给观众,就像比干剖心,只求一个真相。
《D.P:逃兵追缉令》通过细节刻画人物关系简直让人叹为观止。就像一个套娃,压迫一层层往上倒推。老兵虐新兵,一等兵虐二等兵,朴中士和林中尉皆被上司虐。而在上司的上面,只会有更强大的压力,只是隐去不说。只要大你一级的人,就有资格对你拳打脚踢,用你最在乎的东西威胁你。
而在这种透不过气的压迫氛围中,还是会有些很细小的微光在闪亮。韩浩烈就是一个典型的来调和的角色,他的吊儿郎当、插科打诨终于给灰色画上了一些色彩。
前4集单元剧就像小品文,短小精悍,轻轻敲打你的内心。特别是第四集那个为了照顾奶奶逃跑的士兵,最后想去见奶奶一面,但得了阿尔茨海默氏症的奶奶闪过了他,抱住了韩浩烈。这个细节的处理就像一个壮汉闪过了你的拳头,但是抱着你的腰给你来了一记重摔,让你憋着的眼泪顿了一下,却终于在笑声中涌出眼眶。
但在第5-6集,轻轻的敲击变成了大锤重敲,没有什么喘息的空间,就像一张拉满的弓,任何的松懈都会导致箭无法入靶心。
一个朋友提出来,为什么最后曹死了,却接上了安俊昊祭奠他追击的第一个逃兵镜头,他认为是因为第一个烧炭死,还能被纪念;而曹是在被包围中畏罪自杀,因此没有资格被祭奠。我觉得也有可能有这个原因,但是韩国佛教文化应该不会像天主教一样严格,而且私人祭奠不涉及军队管制。但不论怎么说,这部剧底色仍然是悲凉的。
在全剧最后,安俊昊决定做那个出列者,迎着夕阳走去,摘下了他的礼帽。
希望第二季他来演一出《越狱》吧。
(因为看完抑郁了一个晚上,整理了一下思路,写下来还是比较杂乱,但还是想说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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