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载于虹膜公众号)
《不要见怪》最大的噱头必然是,也必须是「大表姐」詹妮弗·劳伦斯大尺度的演出。
人性使然,确实不能见怪。
拍摄这场裸戏之前,劳伦斯身边的人都在奉劝她考虑再三。而她只是说,「我甚至都没有多想。对我而言,这其实挺搞笑的。」
可以认定「搞笑」有两个意思。往大的层面说,无论是局外人的评价,还是局内人的隐忧,都是。往小的层面说,那就是她的这些戏份,是喜剧场面,也是这部喜剧的一个关键组成部分。
这场戏,是她饰演的麦迪终于成功色诱男主珀西脱衣下水,没想到三个小年轻贱兮兮地当面把他们衣服拿走。
珀西体现的是寻常的道德困境,哪怕外界只有三个人,那也构成了「公共环境」,限制了他身体的暴露,而且作为耻感代表,加之对敌我双方力量差距的衡量,他反倒是没有办法在关键时刻,「像个男人」那样挺身而出,英雄救美。
这时候反而是麦迪,骂骂咧咧、从从容容地上岸,跟三个人搏斗,取回本属于他们的财物,扭转「英雄救美」的传统套路。镜头中身体的一览无遗,是把观众跟三个人的视线重叠起来,构成一种惊诧的刺激。
劳伦斯是美的,而且美与形体、态度、腔调都有关,是一种综合的表现。不过更重要的,是这场裸戏,不涉及传统情色电影的香艳,不负责挑逗与诱惑。
它甚至可以借助来势汹汹这个气派,在反差中戏谑。更不用说跟男的背摔,被女的捣裆,从中所形成的喜剧效果,都不只是女性喜剧所彰显的可以跟男性喜剧一样大开黄腔的姿态,反而会在男女易位的踢裆反应中,联想得到成龙等男性创作者相当嗜好的招牌动作。
《不要见怪》在践行搞笑的时候,是要把这个大场面作为关键的。它延续了电影前段麦迪美艳与狼狈两种面貌交缠的特色,又被劳伦斯以轻松坦荡的方式,将了「艳情」一军。
因为它并不是在为「艺术」牺牲,最起码不是为总被崇高化的艺术牺牲。它涉及美丑的审判,由此给狭隘的二元标准啪啪打脸。它在以堪称过火坦荡的身体,挑衅加在女性身上的审美规矩,哪怕是在一个有过浪漫的爱情故事里头。
与此同时,麦迪是代表演员劳伦斯在裸。劳伦斯在现下,已经有足够多的头衔,叫嚣这些裸戏「不值当」,比如奥斯卡影后、新晋妈妈、九零后演员领军人物……毕竟外头总有一个评判在,是否物有所值,或者起码等值交换,但扮演这么一个角色,在这么一个场合裸了,越是「不值」,越是「值得」。
毕竟越多价值上的加减乘除,越显得出劳伦斯的不屑、骄傲,或者说卓尔不群。
就像这部电影,回到旧式喜剧的路数,是要回避并反讽当下无处不在的敏感点与玻璃心,但在表达的过程中,发现冒犯性还是有在高歌猛进。
劳伦斯自身,就是最大的利器。豆瓣热评有这么一句,「大表姐已经沦落到需要扮丑,撅屁股,裸体发癫,被踢下体来博眼球的地步了吗?」且不说电影质量如何,这种被预判的思想对垒,实际上有在带动电影与劳伦斯往宽、往高,走了一步。
要是回头看的话,五年前的《红雀》,劳伦斯已经「激进」地裸过了。那时候私照外泄不久,本想跟其他受害者一样,发个道歉声明的她,还是决定怒斥相关人等在进行性犯罪。她站到了风口浪尖,也在以更强大的能量引导风向。
身体作为桎梏被抛下,从那样的契机开始,她再一次活得格外自由。而自由本身,也是她叫人难以忘怀的本色。
她不是科班出身,也没有家族资源,她只是在十四岁那年,决定当一个演员,就说服父母带她去纽约尝试。她在身材焦虑的好莱坞,说是不要减肥。她火速在奥斯卡上封后,跌倒又称为更亲民的一个奠基。她各种鬼脸甚或就是表情管理失控的照片满天飞,但率真反倒是更凸显的标签。
「大表姐」的确名不虚传,而我们这些年见证了她迅速跨越阶级,实现美国梦,又把美国梦拆解得有滋有味。
接地气是一方面,挤出这场大梦的表演水分,对于并不倚重「淑女」身份的劳伦斯来说,兴许是更为有趣的事情。
又正正因为是这么一个能被大众普遍喜爱的演员,一旦跟韦恩斯坦扯上一些道不明的关系,反而会被急速虹吸真性情对应的亲和。她的急流勇退,生子淡出,给她才三十出头的浓缩人生做了进一步的挤压。
从这么一个背景再来理解劳伦斯的「复出」,《不要见怪》会有更多偏要见怪的探讨。
麦迪是处在美国底层而又有底层智慧的女人,尽管很多时候,底层智慧意味着「无耻之徒」式的开窍。她带出的头一个现实境况,就是阶级对立。
作为网约车司机,她的车被拖走,而母亲留下来的房子,随时会因为交不起税而被没收。这就涉及到生死攸关的问题。挣钱就要有车,而要有车,最快的方式是通过跟比自己小十三岁的男孩约会。
穷人为了在社会生存而「卖身」,富人通过「买春」来完成下一代的所谓社会化。两个阶层的对立,无论有多少周到礼貌,或者喜剧包装,本身的对立就是一种提炼过的冒犯。
作为穷人兼非淑女的女性,麦迪被资本、男性侵占的处境,在当下依然可以叠合印第安人的历史,一如片中出现的原住民角色所扩散的讯息那样,在强烈的领地意识中,构成很大的讽刺。
而且,外界在以加速「正确」的方式不正确。特别是跟麦迪方方面面形成反差的普林斯顿大学准学生。他们擅长对流量以及能与其画等号的资本穷追猛打,知晓怎么用词汇羞辱并绑架一个人,知晓政治正确意味着的空子。与此同时,他们对学历、年龄、相貌的吐槽,又构成了某种利益既得者身在高位的虚伪。
这时候就有了一些饶有意思的反差。麦迪对这些人的鄙薄、反诘,本来只有身为活人拆穿伪人、身为弱者抵抗强者的撒泼式快感,但在这样一种底色中,珀西与她重归于好,甚至为她挺身而出,哪怕不小心把她误伤,当中还是呈现了两个阶层的谅解。
又因为两个阶层挣脱了利益纠葛,这样的谅解就把电影推向关乎爱情、友情的温馨路段。在一切开始变得俗套或寡淡的时候,也就只剩下麦迪这样一个形象立得高大。
这跟电影不够立体的薄弱有关,毕竟在男女主角之外,其他角色更多是在以片面的功能在活动,这是喜剧止步于喜剧的因由。
它尝试超出喜剧范畴的成功实践,最终唯有麦迪相对特殊的定位。她进入诱惑者角色之后的成功,相当于顶替了寻常叙述中男性的功用,即以更权威的姿态,俘获、启蒙异性。情爱关系中的某种掌握权,对应的是男权社会,是韦恩斯坦们集体凝结的阴影。
但麦迪最终还是会被所谓道德悬崖勒马,只能完成一个虽然乏味但是善良的反转,这是有些可惜的,毕竟已经触探到了以劳伦斯为代表的女性所处的巨大潜在危险与少数「红利」。
涉及到身为更容易遭受指摘、攻击的女性,哪怕是通过喜剧,也只能有半部主控的些微讽刺。就像上一部电影,即复出后的首部电影《桥之彼端》,在战争中遭受脑损伤的女兵,在情爱中的被动猎手,各种身份也在增添角色与现实接壤的况味。
两部电影当然都可以说是跟她状态相切,离开荣誉与金钱的温床,在千夫所指中带着伤痕,重新出发。
《桥之彼端》更多呈现她返璞归真的演技,《不要见怪》更多传达她无所畏惧的气概。之后的劳伦斯能否重返好莱坞高位?至少后者高达2500万美元的片酬能够说明太多。
这些电影里体现的灵气与自在,能否再度打开大制作的门,不好说,也可能没那么重要。已经在顶层的劳伦斯,大概不是那么需要大片的刻意加成,而是更需要自在地通过这些或细腻或新奇的剧本,去贯通她汲取人生经验后演技上的细腻、成熟与灵活,那就够一个演技派迎来一个又一个巅峰。
更何况,多了制片人身份之后,她也有更多自由,更多谈判的筹码,来找对自己想走的路子。特别是,好莱坞在尺度上有所紧缩,不只是身体表达,而且是遍布雷区的内容审视,我们还能通过她来见证一些随性、真挚,至少是运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