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行之木

勿忘我（节选）

但是在我心里，为我讲述渡鸦与鲸鱼的神话故事的特里吉特族老人和罗杰·佩恩忽然重叠在了一起。因为我强烈地觉得，驱使我们将鲸歌送往宇宙的想法，一如由人类亲手缔造，并且不断拷问着自身存在意义的神话。

11月的一个夜晚，在风雪呼啸的北极圈，我接到了个孩子诞生的消息。许是风太大了，无线电的声音好轻，但挂了电话以后，我感觉有某种力量自身体深处油然而生。明明钻进了睡袋，却怎么都睡不着，万千思绪在脑海中盘旋。“呜呜——”关了头灯，黑夜中便只剩下宛若呻吟的风声了。

一眨眼，我在阿拉斯加的旅行已经走过了16个年头。“我要生活在这片土地”，这个念头是从什么时候冒出来的呢？之所以产生这样的想法，一定是因为“只做旅行者”的状态带来了某种疲倦，无法再满足我了。亦或许是因为，我逐渐意识到了留给我这辈子的时间。且不论原因为何，从下定决心扎根于这片土地的那一刻起，我周围的风景的的确确出现了变化。不，风景明明是一样的，但对于自然和人们的生活都能看得更透彻了，仿佛是有人取下了夹在中间的磨砂玻璃。

北极圈的苔原长途跋涉的驯鹿大军、在阿拉斯加东南部的海面强劲跃起的座头鲸，还有活在这片土地上的爱斯基摩人与印第安人……我总觉得他们的生命与我短暂的一生有不少共通之处。不光是那些有生命的，就连这片土地的山川，甚至连扫过原野的风，都与我逐渐形成了亲密的纽带。也许在做出那个决定之前，无论我再怎么深入阿拉斯加的腹地，都不过是一个欣赏出色电影的观众而已。

后来，我组建了家庭，妻子来阿拉斯加也有一年半了。她特别爱花，一起外出拍摄时，我们也邂逅了许许多多远北的花朵。那些娇小可爱却顽强盛放在阿拉斯加原野上的野花完完全全俘虏了她的心。她好像也感觉到了，在冬日格外漫长的北国生活中，在短暂的夏季绽放的花朵能给大家的心灵带去多大的慰藉。如果这片土地没有冬天，一年到头都有看不尽的鲜花争奇斗艳，人们对花儿的感情定不会如此强烈。

我也开始重新审视阿拉斯加的花花世界，逐步将它们纳入取景框。因为之前拍惯了恢宏的自然，需要弯下腰窥视的阿拉斯加风光让我觉得格外新鲜。

勿忘我在英语里是“forget-me-not”。一想到这种可爱得让人心疼的小花是拥有粗犷自然的阿拉斯加州的州花，我便由衷地欢喜。

“你知道阿拉斯加州的州花是什么嘛？”

天知道我曾用略带骄傲的口吻，向多少人抛出过这个问题。虽然在转瞬即逝的夏天，在有限的时间里拼命绽放的每一种远北花朵都很美，勿忘我并不是的特例……

当时有一队电视台的工作人员跟我一起来拍摄自然节目的素材。谁知各种恶劣条件都被他们赶上了，摄影工作开展得不太顺利，唯有时间毫不留情地流逝。必须拍到好素材带回去—我特别理解他们焦急的心情，却也觉得这个念头占据了他们的脑海，以至于他们还没能从真正意义上看一看自己所处的自然。眼看着气氛愈发紧张，我着实有些担心，便决定和编导单独聊一聊。

我说，大家已经很努力了，拍摄对象毕竟是大自然，总有些人力无法左右的部分不是吗？等过个10年、20年，再回过头来看这段日子，某个节目拍得好或不好，一定不会是什么太重要的问题……我说，更重要的反而是抓住机会，每天抽出15分钟，或是30分钟，把工作统统抛之脑后，看看自己脚下的这片土地，看看那盛开的花朵，感受吹拂的海风，睁眼瞧瞧自己正在遥远的北冰洋岸边露营。毕竟这不是轻易能来的地方，不用心去感受实在太可惜了……我还说，我觉得随风摇摆的勿忘我也在向我们诉说，我们不能活在过去，也无法活在未来，只能活在当下。

虽然结果不尽如人意，但是在那里度过的时光都是真真切切的。而且到头来，有意义的并不是结果，而是我们度过的那些无可替代的时间。

拂过脸颊的远北微风留下的触感、夏日的苔原所特有的甜香、白夜的幽明、一不小心便会错过的勿忘我那娇小的身姿……我想暂停脚步，稍稍集中注意力，将那样的风景烙印在五感的记忆中。我想珍惜那些不会催生出任何东西，只是白白流淌的时光。我想时时刻刻在内心的某个角落感觉到与匆忙的人类日常生活同步流动的另一种时间。

有朝一日，我能把这些念想传给自己的孩子吗？

那一夜，我始终无法入眠。只得一面聆听风吟，一面在黑夜中寻觅那刚刚降生，尚未谋面的生命的呼吸。